欧阳先生的一生,都在以教师身份孜孜不倦地从事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工作,取得了极高的文化和艺术造诣。很多人喜欢称他“大师”,他则戏谑地说:“我不是‘大师’,我比‘大师’可大多了,我是老师。”他去世之后,首都师范大学发布讣告称他为“著名学者、教育家、书法家、京剧艺术家”。作为他的一名学生,在我看来,四种称谓都极为允当!他所取得的书法艺术成就,与这四个称谓都有密切关系。
欧阳先生于1928年生于山东泰安,1981年调入首都师范大学(当时叫北京师范学院),1985年在全国率先开办书法成人大专班,之后又发展到本科、硕士,1993年创办了我国第一个以书法为研究方向的博士点,1998年又创办我国第一个以书法为研究方向的博士后流动站,建构起从专科、本科到硕士、博士、博士后的完整高等教育教学体系。2013年他作为首席专家为教育部主持制定了《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》。这些显著成绩,极大促进了当代书法事业发展,必将载入中国书法史册。
在长期教育教学中,欧阳先生提出了“作字行文,文以载道,以书焕采,切时如需”的书学理念,认为“字”是为了“文”,“文”是为了“道”,至于“书”,则是发挥其“焕采”特质,以达到“切时”和“如需”。因而,先生为文,强调为什么写,写什么,怎么写。先生无意于成为诗人,他的诗更多侧重于对书法作品文辞内容的考虑,却往往格局开阔、气势恢宏。比如,在针对家乡的《齐鲁颂》中,先生开篇即说“齐鲁青未了,古今圣贤多”;谈到山东的地域广大、文化气息浓厚,颔联以“岱宗迎旭日,东海引长河”顺承而下;第三句“抱德存憨厚,怀仁务太和”则由自然转至人文;最后的“民安兴广厦,国泰共欢歌”,则谈及山东在新时代继续发挥着重要力量。一首五言律诗,短短四十个字,起承转合,一气呵成。
在长期书法创作中,先生将书法文化根植于丰厚的中华优良历史传统文化土壤之中,讴歌伟大时代和传播社会正能量服务。既切合了书法的传统内涵,又符合现实需要。
欧阳先生早年跟从武岩法师学字。法师道行极深,书艺卓尔不群,教育学生的方式更是独特,每次只教一个字,练字必须用他那贵得离谱、高于市价几十倍的纸。先生曾对母亲说,再也不想学了。母亲则说:“别,已经去了,托了半天人,哪怕先去几次,咱们再说功课忙,不去了。”当然,武岩法师也并非真的收取如此昂贵的纸钱,每次都是偷偷又将纸钱还给先生的母亲,但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办法,锻炼了他对碑帖的观察和领悟能力,进步飞速。
文字对语言的记录实现了从口耳相传到视觉认知的转化,基于汉字书写的书法艺术更是通过形象展示、传达审美的魅力。欧阳先生曾在书法大专班上对学生讲“临帖无‘我’,创作靡‘人’”。意思是说,在通过临帖学习古人时,不要考虑“我”作为个人的存在,但在创作作品时,因为所学已经化为自身素养,便不再拘泥于古人的条条框框。这句话强调了在临帖和创作过程中“我”和“人”的关系,辩证而又合理。但至先生晚年,我在跟随他从事博士后研究和作为教学助手期间,他又进一步修正说:“学峰,你想一想,其实自己写字时也是没有‘我’的。”为了加以强调,他甚至不肯使用“创作”这个术语。
记得欧阳先生有一次为博士生上课,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“一”字,然后对每一个学生说:“你先不要管这个字是好还是不好,考虑考虑怎么把它写像喽!”我一直在体会他的这一做法。为了把某个字写好。必须仔仔细细地观察和体味,还需要仔细考虑如何通过“手”操控“笔”,这样,自然而然就学到了古人的创作技巧和本领。实际上,欧阳先生一生无所不临,博采众家之长,由楷而至行书、篆隶,由唐楷而至魏晋、北碑,铸就了雄浑朴厚、大气开张的艺术风格。
欧阳先生年轻时曾经齐白石第三子齐子如先生的推荐拜访白石老人,白石老人送给他笔和墨,先生却又将笔墨还回去。他回忆说,老人送他笔墨,是想收他做学生,把笔墨还回去竟然把老师给“开除”了。子如先生体弱多病,竟于1955年先于白石老人辞世。2005年,欧阳先生出资和大力周旋《齐子如画集》的出版,他亲自为老友题签、作序,向世人介绍这位被岁月埋没的杰出艺术家。
欧阳先生曾谈到,哲学家艾思奇先生问他:“齐先生的虾怎么画成的?你看他画过吗?”欧阳先生就解释白石老人如何用淡墨、如何画头、如何画身子等等。艾思奇先生最后问他:“画虾头的要点就你刚才说的这一些吗?”他说:“白石先生还在虾头上画了一点稍微浓的墨。笔放在纸上往后轻轻一拖,不是一团黑,而是长长的黑道儿。”艾先生依然追问:“还有别的吗?”当时,欧阳先生已经不常到白石老人那里去了,再看他画虾的机会太难得了。他就找白石老人的作品观察发现,在虾头的黑墨之中,可能在它干了或者快干的情况下,白石老人又用很浓的墨,轻轻加了有点弧度的一笔。这个弧度神奇地表现出了虾头鼓鼓的感觉。如果把这一笔盖上,虾的透明性就不那么明显;把手拿开,一露出那一笔,透明体马上亮了。
今天看来,欧阳先生的书作早年俊朗洒脱,气韵流畅,格调平和,及至晚年,越加风格独特,老辣生动,确实达到他所说“以书焕采”的要求。他经常教导学生说,一个字写成啥样子,不单由它自己决定,而是还要看它的上一个字、下一个字,看它的左边一行和右边一行。因而,在他的作品中,每一字都独具形象,表现力极强,不了解是否是受到了美术作品中构图的影响!
当然,表现力强,并不能成为艺术水准的标准。就像今天好多人在朋友圈发各种生活照一样,所摆的各种pose并不一定能给人美的享受。
欧阳先生对戏曲情有独钟,尤对京剧着迷,早在儿时就显露。这为他日后走上京剧艺术道路埋下了兴趣的种子。很多时候,他看完戏后回家就把戏曲中的情景画下来。心中有戏,自然趣味流露笔端。稍晚,他开始师从奚啸伯先生,同时多方汲取艺术营养,以丰富舞台表现。他曾在张伯驹、刘曾复左右学戏,还得到毛菊荪、张西侯、孙绍仙、范季高、孔繁昌、郁振东、杜啸仙等人的教益,京剧大家李洪春、谭富英、杨宝森、钱富川、高盛麟、锦遇春等的说戏也给欧阳先生带来很多启迪。在戏曲表演之余,欧阳先生还潜心戏曲理论研究,努力构建中国戏曲表演理论体系,出版了《中国戏曲表演体系研究》等学术专著。同时兼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戏曲学表演专业博士生导师,培养出一大批优秀学生。
受戏曲表演影响,他有意识地思考书法创作的体式安排,和总体布局。每逢创作之前,他总是预想“为书之体,须入其形”,使之“纵横有可象”,然后作书,往往一气呵成,鲜见失败之作。他经常说,写字是没有穿上行头的戏剧。为了让学生听得明白,他谈到京剧中的“子午相”,要求演员在亮相时,面部、眼神、胸部、双臂、腿脚的摆放应处于合适位置,趋于合适方向,而又能互相映衬,进而达到整个身体的动态平衡。直至晚年,他去青岛出差时还亮了一个身段,告诉我们戏曲表演的要求与书法的内在关系。
在欧阳先生的作品中,每一个笔道的长短粗细,每一个字的高矮胖瘦,乃至笔道之间、单字之间的关系配合,都独具匠心。有一次,他故意将署名“中石”的“石”字写得不那么到位,然后问我:“学峰,你看一看,这个字写得哪个地方不好?”我不太敢回答,只好含混地说:“我看都特别好!”他笑了笑,拿起笔轻轻在“石”的“丿”末端补了一下,这个字竟然真的更加生机焕发!生活中的点滴方寸间,都可见先生对艺术精益求精的执著!
先生走了!他的一生,桃李满天下。在他的告别仪式上,社会各界人士都赶过来吊唁,足见对他的敬重!本文的写作,一是作为学生的只言片语,不能言及先生万一,再则心绪凌乱,啰唆不能成文。
先生常常对人说自己就是一个“教书匠”,且满面自豪。虽然文中只谈到他的书法教育与创作,却想以他的一首自作诗来结尾,以表大家对他的爱戴与怀念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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