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家一本滞销书”第五期,我们要推荐给大家的,又是一本不易卒读的小说。出版这本书最让编辑头疼的,是“语言的真空”——他们绞尽脑汁,都无法在中文中找到比较合适的词,去跟读者讲明白这本小说,到底说了什么故事。
狡猾的小说家,用他的才华躲避了语言的捕捉,编辑表示很崩溃:“我们面对着一位拥有丰富语言资源的作者;我们是被认为会好好说话好好写字的编辑。但这一切,都没能让我们将科塔萨尔送出这一片语言的真空之地。”
那么,编辑后来采用了什么方法来跟读者讲述这本书呢?听完他们的故事,不知你是否会感慨,这年头只会编文字,已经做不好图书编辑了。
“一家一本滞销书”是新京报书评周刊与郎园联合举办的北京秋季图书市集预热栏目。我们大家都希望我们的努力,能让蒙尘的好书,被更多人看见。
难得能够一开始,就在标题里说清楚,这是一本滞销书。这样的开诚布公,对读者和编辑而言,其实都意味着一种解放——
读者不会被编辑的营销骗进小说家的复杂结构,抱着收获轻松愉悦的期待,却被不熟悉的历史拳打脚踢;
编辑也不用再把书从头翻到尾,从边边角角拾掇起营销点,像坏媒人一样将小说和当下议题凑合配对……
如同酒已经喝了几轮、婚已经结了几年一样,编辑和读者在“滞销书”面前,反倒可以真诚相对了。
这么多年来,我们出版科塔萨尔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其实非常基础,基础得甚至有了科塔萨尔小说形而上的意味。在科塔萨尔和从未阅读过他的读者之间,有一道深深的沟壑。我们难以用现成的语言向读者描述科塔萨尔的故事到底是什么,什么样的感觉,什么样的内容。我们难以跨越这条沟壑,我们正面临着一种词语的匮乏。“想象”、“幻想”、“离奇”、“荒诞”、“设计”,抓住这些词是抓不住科塔萨尔的故事的。
我们举办过不少活动,邀请文人嘉宾谈论科塔萨尔,而科塔萨尔也正像一位读者说到的那样,养活了很多的评论和解读。但关于他的书,我们说了那么多,到头来却总是觉得错失了目标。科塔萨尔有一种邪恶的躲避词语捕捉的能力。到了最后,我们仍旧是无法回答读者最基本的提问:这是怎样的故事?这是关于什么的故事?
在科塔萨尔的每一本小说集周围都存在着一片语言的真空。降生在属于他自己的时代,他的写法辟新开奇,而他的着陆点又远在我们词语的射程之外。做书做到这种境地,多少会感觉荒诞——我们面对着一位拥有丰富语言资源的作者;我们是被认为会好好说话好好写字的编辑。但这一切,都没能让我们将科塔萨尔送出这一片语言的真空之地。
既然语词缺失,我们决定求助图像,用图像来表现科塔萨尔对空间、时间和人格的想象。而巧合的是,他的短篇小说也正好视觉感十足。
科塔萨尔的每一则故事都有一个他称之为“设计”的骨架,这个骨架是小说的结构,是小说路径所画出的图形。许多关于无形概念的思考——时间的弯曲、自我的分裂、平行现实的滋生——则会附加在小说几何图形的结构上。
比如,短篇《亦步亦趋》是一个类似《道林·格雷的画像》的故事:情节中的作家发现了自己的命运与自己笔下的人物愈发地接近,他们的人生“亦步亦趋”。而这篇短篇的形状就是两条分离的曲线逐渐靠近、重合,一个亦步亦趋的过程。又如,短篇《奖章的两面》,标题也暗示了故事的形状:小说中的男女情人彬彬有礼、十分有涵养地交往,但因为在性事上的痛苦经历,他们始终没有办法十分亲密。情人的故事足够贴近,但又总是背对背,不完全亲密,就像一块奖章的两面。
《口袋里找到的手稿》则是更复杂一点的几何图形,在这则故事中,一个男人在地铁里猎艳,在地铁车窗上进行着眼神的旖旎交汇。他给自己定下规则:他会猜想选定的女性在哪一站下车,并在猜想的那站走下车厢——如果猜对了,他尾随女性,游戏继续;如果猜错了,游戏就换人重置。每一个地铁站所衍生的可能性各不相同:换乘站的几率大,分裂出的平行宇宙多;人流小的站则几率低,像走钢丝一样凶险。如果我们用长短不同的线条表示这各异的可能性,那么不同的线条就会交错、相交,沿着巴黎的地铁线路形成一幅蒙德里安似的图像。
《有人在周围走动》这本书是三部科塔萨尔短篇小说集的合集,其中的第二部名为《八面体》,也就是我们在书封上绘制的图像。设计师希望能够通过封面将阅读科塔萨尔的趣味原样传达给读者,一种几何的趣味,抽象、简洁、工整、矛盾,并且游戏感十足。
这个图案是由三个八面体交叉构成的多维空间,象征了科塔萨尔故事内的超高维度。设计灵感同时也来自于有着画坛魔术师之称的荷兰画家埃舍尔,他对空间矛盾性的着迷与科塔萨尔如出一辙。
为了用图像解释科塔萨尔,当时的责编甚至还去自学了如何用H5制作交互,想动态展示小说的设计。不过“转码”路漫漫,修改普通语言的编辑到底还是和Python世界有着一定的距离。
在科塔萨尔小说与图像的关系上,“想象”是一个不准确、甚至充满误导性的描述。想:幻想、奇想;象:形象、图像。想象中有丰富的图像,炫目的视觉效果;想象依附着图像,图像是想象的语言。即使文字成为了想象的媒介,我们也是通过它依旧抓着图像的尾巴。
“想象”或许适用于同源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,他的世界色彩纷呈、海陆交错、大小变幻。但“想象”无法概括科塔萨尔。我们已知道了,他思考琢磨的是无形的对象,属于形而上的概念领域,他把无形之物抓在了手中,扭转、改变,再放回有形的世界。他思考琢磨的,也是文学中还依旧无形的规则——我们是不是可以为同一人物的不同人格赋予不同的人称?我们意识的不同层次是不是能够对应不同的人称?我们为何一次只能用同一种人称来叙述一个人物——如果一切一起进行呢?一个人物既是“你”又是“您”呢?(《您在你身旁躺下了》)
在科塔萨尔这儿,小说也可以绘制图像了。这种绘制不同于意象派诗歌求助于画面感,和文字细细描摹出图像场景也不一样。科塔萨尔使得小说成为一种类似于点、线、面的单位,能够形成自己的封闭的几何形状。形状封闭这一点对科塔萨尔至关重要,他将形状的完美视为短篇小说的生命所在。
短篇小说的形状需要是完美的、准确的、封闭的。闭合的形状将结局牢牢地圈禁在小说之中,让小说长成一个子房,而结局就是早早已经在子房中生长的种子,有着无可置疑的必然性。“长篇小说的确是容纳一切的开放游戏,它承认一切、呼唤一切,它需要开放游戏,需要写作与主题的巨大空间。短篇小说则完全相反:它是一个封闭的体系。那些读后能给人留下印象、让人们觉得值得阅读的短篇小说,总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封闭结局。”“宿命的运作机制必然会准确无误地运转,而我认为这其中的美感是无法被超越的。”(引文内容来自《科塔萨尔文学课》,即将出版。)
毫无疑问,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《有人在周围走动》依旧能给读者带来语言上的挑逗和愉悦,而除此之外,它也能传达一种文学作品中少有的视觉体会和图像激情——一种未被揭秘的语言灵感,尚未兑现的创作冲动。他把视觉体会和图像激情都包裹在短篇小说中了,以游戏的趣味、对规则的抽离和玩耍的认真一起交付给了读者。这是底片,冲洗出来或许会成为创作的冲动,因此十分危险。毕竟,这是科塔萨尔,可能在高处崩塌,可能出其不意咬你尾巴的、危险的,科塔萨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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